第一百六十章 浮马行(7)(1 / 2)
张行当日回到家中只觉得有些不安。
这倒不是所谓“来不及”和“大事”的冲击……他对此事早有预料否则也不会急匆匆的去跑官了即便是事情来得太快、太急以至于跑官猝然失败也没有过分触动他。
真正让张行感到不安的还是自己扶刀那一下。
那一刻即便只是一瞬间而已杀意也是毋庸置疑的……而这种表现过于危险了。
须知道这两年的时间里张行亲眼目睹了大魏朝重大的军事失利发现了长久以来不曾有半分缓解的社会基层矛盾、地域矛盾、阶级矛盾又亲眼看到毛人圣人扭曲的性格以及外强中干的丑态激化了统治阶层内部矛盾早已经意识到大魏确实药丸确实要上演一出经典的二世而崩。
既然大魏要崩既然自己要去地方上做幺蛾子那就没必要为了一些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为了一些而且哪里都不缺的人而平白动怒更没必要为这种人而付出代价。
但那一刻张行还是怒意勃发了还是忍不住摸刀了。
这不理智也不合算。
真要是如此要杀的人没完了。
不过素来喜欢反思的张行这晚上又忍不住反向进行了反思如果连对张含这种字面意义上助纣为虐之人都还要放任那是不是对毛人圣人也要放任?
这都是大魏的结构性问题?都是历史的进程?
历史的进程不应该正是人在推动吗?人不要负责任的吗?
不过时间根本没有给张副常检卖反思券的机会因为第二日他就接到了任务:
号称重定了天地中枢的大金柱正式落成了十五丈高三层台盘赤青两色双铜龙上起三辉一日二月雕塑外围四御大影壁。
而圣人将在年末最后一日也是再过一日出城亲自祭祀以彰大魏的圣德。
这件事情假如没有出巡中那些事无疑是非常有意义的……好吧即便是现在也是有深刻意义的尤其是精通历史和神的人都知道三辉本身就是凡世与凡人对抗四御的核心手段而且确实行之有效;除此之外三辉四御体系的推行也是使天下人巫妖三族藩篱打破构筑四海一统的重要前置条件……妖族再也无法倚仗赤帝娘娘的庇佑做最后的遮蔽巫族自己都对罪龙的存在遮遮掩掩北荒和南岭即便是名义上的服从也都很少再形成对中原王朝的实际挑战肉被烂在了锅里。
只不过修建这玩意的代价有点大。
而且大金柱立起来了更早、工程量似乎更少的通天塔却还只有三层半未免更显荒唐。
这一年的最后一日上午时分晴空万里紫微宫宫门大开……不知道为什么圣人拒绝了百官入明堂迎接自己的方案而是自己率大内仪仗步行出宫门百官则在紫微宫大门外隔着洛水金桥下拜相候。
最先出来的当然不是圣人而是从侧门公然驰出的两队铁甲骑兵一队是司马正所领的屯骑精锐另一队是赵光所领的长水军精锐。
两队骑兵旗帜鲜明甲胄长兵俱全铁骑隆隆直接顺着洛水金桥的两侧分桥驰过洛水以做候命。
紧接着圣人戴十二旒冕着全套衮衣系十三环腰带脚踏赤色木舄在无数內侍、宫人、金吾卫的护卫下缓缓走出了宫殿步行来到了洛水金桥前。
然后只让牛督公做搀扶便昂然登桥接受了前方百官的大礼参见。
礼毕之后仪仗自当继续前行。
但接下来的行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没有步撵没有辎车没有观风行殿的复制品只有无数旗帜无数甲胄无数刀枪无数冠冕乃至于无数堂皇在冬日的猎猎风中伴随着当世第一权重的凡人个体聚集成团卷积成云以步行的方式亦步亦趋蜂拥向前。
因为伏龙卫的特殊职责身着深色锦衣配弯刀、戴武士小冠的张行距离圣人的背影不过十余步从他这个角度能轻易看到很多东西。
抛开司马正和赵兴两位将军在两侧前方做引导在张副常检之前其实只有牛督公带领的几位北衙实权公公和齐王曹铭以及真正的伏龙卫常检等等寥寥数人……牛督公早已经撒开手只是与圣人齐平认真环顾左右、从容进发不其余的诸多实权公公们则一起弯着腰围在圣人身后半圈只小心翼翼的盯着圣人的手圣人每有动作他们争先恐后的挤上去将原来的公公扯下换成自己来做搀扶。
那个样子像极了一群猴子。
皇帝的侧后方是齐王曹铭这位皇帝仅存的成年儿子似乎身体又变差了每走几步便忍不住干咳起来却只有一名公公相随更要命的是他根本不敢越雷池一步——既不敢有半步与自己的亲生父亲齐平也不敢有半步的落后走得格外艰苦。
曹铭的更侧后方便是白有思从张行这里大约能看到白大小姐的表情却只是板着脸殊无表态然后手持倚天长剑倒是行的从容。
张行侧后维持了一个以伏龙卫和金吾卫为主的小型武装集团秦宝、钱唐、王振、周行范、丁全都在其中更后方便是数不清的宫人、內侍、金吾卫后者形成一个巨大的甚至看不到边沿的行进集团。
而在这个大型集团的两侧自然是南衙宰执们和上柱国们带领的文武百官……国公、将军、尚书、侍郎、中郎将按照品级、从属猬集成团。
所有人都保持了敬畏所有人也都走得很辛苦——即便是天街宽阔即便是前方道路笔直可是随着圣人的缓步和群体的增大以及所有人的紧张还是免不了出现那种快走几步便要等上数息的波浪状混乱。
而这种混乱给人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因为没人敢真的引发混乱没人敢越过自己的上级、长辈没有人敢走出自己的集团更没有人敢叫苦遑论表达不满似乎这个时候打个喷嚏都是在对整个体制表达不满都是在与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为敌。
即便是大宗师、宗师即便是王侯将相即便是英雄豪杰此刻都显得那么弱小因为他们知道其他的英雄豪杰其他的王侯将相其他的宗师、大宗师就在其中他们跟其他人一样都是这个全天下最大的组织体系里的一员。
这一刻所有的野心家都屏声息气。
这一刻所有的自恃强大的强者都重新评估起了大魏的强大。
这一刻所有人都小心翼翼所有人也似乎都直接间接的醒悟了那个根本道理——人终究是群体动物最大的力量始终来自于有组织的人。
其中就包括张行。
哪怕张行非常清楚这是圣人玩的花样就是为了震慑百官震慑东都震慑中枢上下而搞出的花头以确保他的计划在今日无人敢反对可张行还是被震慑住了。
因为多个数量级下的碾压就摆在眼前大魏似乎就是整个天下而你只是一个人。
从紫微宫到端门大约是东都城南北长度的一半也就是十来里的距离但圣人花了足足数个时辰从上午走到下午方才完成了这一趟苦难行军。
而接下来依旧是圣人独自表演的时刻。
没有更衣皇帝便直接迎上了等候在这里的数百名道士……张行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这个世界的道士他们迎上皇帝请皇帝落座于巨大的大金柱下然后便一分为五顺着周边建筑本身的结构结成了一个一望便知的简单阵型。
也就是张行曾在靖安台黑塔那里见过的典型四象之阵。
不过跟着皇帝来到阵中的张行看的清楚相较于在黑塔那里绝大多数修行者都在代表了四御的四翼之中这一次更多的道士则集中于代表了三辉的三层内环之中……衣着颜色也有相应的对照四翼只是在做做样子。
而几乎是立即只是打量了道士们的衣着而已张行便察觉到了一股庞大的真气因为阵型的缘故开始在自己周边汇集成型然后赶紧收敛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处。
四下相顾张行却才发现其实早有数万上五军的大军在更南方的旷野中列阵等待数不清的东都士民也都在两侧拥挤围观而赵光和司马正的骑兵也早已经围着场地包起了一个大圈……之前从街道上跟来的那些人从自己身后的小型武装集团开始被彻底分割前面的跟着圣人来到大金柱建筑群的内部而文武百官与数不清的宫人、內侍、金吾卫此时还没有完全入场只能沿着骑兵围好的区域加速排列。
所有人都在辛苦忙碌只有圣人一人在端坐俯视似乎是在强调那句话:
此天地间唯有皇帝一人可以作威作福。
过了不知道多久文武百官终于填满了圆形的场地。
而也就是这时好像巧合一般一道对于张行而言足以称得上是磅礴伟岸的真气自阵中翻滚而起。然后众人肉眼可见一股代表了三辉正统、宛如波浪的辉光真气聚集成形仿佛是有生命的东西一般在道士们的大阵上盘旋起来并很快往正中间聚拢继而顺着巨大金柱形成了一道宛若实质的金环。
金环顺着金柱向上滚去所过之处金柱金光灿烂映射四面;越过青红二龙甚至隐隐若有龙吟;及至于顶端三辉雕塑更是光芒闪耀一时。
这一幕使得在外围围观的百姓彻底失措然后便是轰然下拜而百官阵列中上五军的阵列里也开始有下拜的情形出现并且很快带动了几乎所有人——其余人不敢不拜。
便是在圈内的张行、白有思也在对视一眼后朝着大金柱拜了过去。
完全可以这是一种自发的表现。
不过有趣的是对于外围的绝大部分人而言谁也不清楚他们这是在拜三辉金柱还是在拜那位圣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就在皇帝几十步外低着头单膝着地的张行似乎是听到了一声粗重的喘气声好像某个人在受尽了许多天的委屈后终于拨云见日一般。
但是那个极为聪明的人和张行一样都心知肚明这还不够——君权来自于仪式、传统和荣耀这个喘息声的主人目前有传统的加持又摆出了最盛大的仪式却还必须得拿回自己在云内丢掉的荣耀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