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擐甲行 (17)(2 / 2)
“小两万人……大概。”雄伯南赶紧应声。
“我知道了。”张行忽然起身身上甲胄也明显带起了一阵金属的摩擦声。
而这个动作也引得在座的大多数人一起起身却不光是甲胄摩擦声了……毕竟虽然每晚能统一下令卸甲但四五日不洗澡还淋着雨酸味也是少不了的。
大家都很辛苦。
“此间人除魏公与柴舵主所领后勤人员外所有人立即上马现在随我去北面拦住东线的诸位兄弟。”张行环顾四面下了命令他已经意识到关键的时刻到了。“现在就走雄天王带路徐大头领和牛头领速速安排好部队也一起过来……三娘也来。”
“这是自然。”最后被点到姓名的白有思抱着长剑抢先做答。
而众人刚去牵马原本就阴沉的天气却是忽然间又开始滴雨了。
这一次早就习惯的众人连骂娘都懒得骂了。
这支约百余人的精锐骑士部队行动非常迅速根本不是之前大队辎重行军能比的只是下午时分便抵达了濮阳和甄城之间的官道上却没有见到人。
一开始大家以为这些东线部队人心惶惶怕是迫不及待往濮阳去。
不过随着雄伯南腾跃而起指引了方向众人方才醒悟——士卒疲敝怕是遇到雨后心生畏惧直接停在了某些村寨、市镇中避雨去了。
所以部队还在东面。
于是众人复又向东而去果然很快就在雄伯南的指引下撞上了这支庞大而混乱的军队。
因为雄天王提前告知李枢先行带着祖臣彦、房彦朗、杜才干、杨得方等文官首领赶来速度之快倒是验证了他早已经放弃对军队管束的事实。
双方见面张行翻身下马不顾两人身上全都酸味明显直接握手来言开门见山:
“李公西线与东线不同东线部队已经狼狈不堪身在败局中自然对一哄而散暂时没有什么感触可西线这里却从头到尾没有遭遇败绩而且物资齐备却不愿意轻易言弃;更重要的一点是东郡与济阴郡乃是诸位头领、执事、护法的家乡之前一直维系妥当而若是咱们不战而走将两郡士民扔到韩引弓那种军头脚下他们醒悟过来必然会生出怨气的这一年辛苦反而白费……所以何妨努力一战胜了万事迎刃而解败了也算是为诸位兄弟尽心尽力而为了一场然后再行撤离?”
李枢微微一愣又看了一眼张行身后的白有思再去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徐世英以下满满当当的西线骨干沉默片刻方才来问:“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思思的主意?”
张行立即会意这是李枢又把事情想复杂了。
而白有思也听得明白当即抱长剑含笑来言:“世叔想多了黜龙帮的事情本该是三郎与诸位自专我今日但为一剑而已其余种种便是有些想法也该这一仗之后再说。”
李枢点点头:“若是拼一把为黜龙帮兄弟尽心尽力自然无妨。只是人家三路来围局面这么难你便是想打又准备怎么打?”
“此事简单且待东线几位大头领、头领们一起过来。”雨水依旧淅沥张行却缓了一缓。“省得要说许多遍。”
李枢再度颔首只是让人去喊注定早已经知道动静的那些东线头领们。
这种态度与其说是配合和赞同倒不如说是顺水推舟他本身对再打一仗并没有绝对的认可只是不想落到张行所言“招人怨”的地步罢了。
当然反过来说也的确说明了张行认准了对方的真实心态劝说效果非常之好。
须臾片刻王叔勇、单通海、程知理、夏侯宁远、梁嘉定、张善相、丁盛映、翟谦、尚怀志、翟宽、黄俊汉、柳周臣包括跟着程知理过来的贾闰甫纷至沓来。
再加上随张行过来的雄伯南、徐世英、牛达、郭敬恪、鲁明月、鲁红月、李文柏、张金树、贾越、阎庆……最起码军中首领已经来了个七七八八。
张行扫视一眼知道这些人有优有劣也知道这些人各自有许多故事有许多言语和说法但此时根本没时间多说什么乃是一手拽着李枢一手指向了东面直接分析起了军事:
“诸位我的意思很简单首先任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三路大军屈突达部是东都的命根子绝不会轻抛;韩引弓心怀鬼胎必然迟疑不定;唯独齐郡老革张须果做事最主动最舍身报效他的朝廷……所以只要咱们打败张须果其余两家必然丧胆不再多事此局非但能解而且豁然开朗。”
已经淋了五六日雨水眼睁睁看着手中部队从简单撤退演变成不受控崩溃的东线头领们纷纷愕然半信半疑而西线首领们则明显为之一振。
“其次。”张行复又以手指向南边。“我们只要合兵一处是有足够兵力和实力打败张须果的……西线这里的两万余生力军就在离狐而且还有充足的军械、军粮补给砀山的部队也能赶来只要大军向南汇合就会立即有四五万大军我们就在那里整备妥当布置阵地然后把追击的敌军吸引过去以逸待劳一定能胜。”
听到这里周围气氛更加振作一些但也有人似乎是想说什么。
而张行根本不作理会只是回头来看徐世英:“徐大头领你是离狐人你心里有没有作战的具体想法?战场和战术随便说一个。”
徐世英在雨中抿了下嘴只是沉吟片刻便坦然来言:“历山西面有片地方一到这季节就容易成泥沼我们可以把他们引到历山和那片泥沼中间在那里构筑阵地拦住他们然后再派遣精兵从泥沼中的小路穿过去堵住他们来路接着只要坚持住他们肯定会控制不住往泥沼中走然后自行溃散……大胜就是我们的了。”
张行立即点头然后环顾左右:“你们听到了没有?”
周围颇多人意动但还是有人麻木不动。
而张行也继续来讲:“我知道即便如此你们还是担心我所言虚妄担心会败但你们想过没有若不打这一仗坐视部队崩溃坐等官军来围剿我们难道会有好果子吃?我们这些有修为的人还能逃散可是诸位大头领、头领颇有些人是本地出身难道要坐视官军过来蹂躏家乡?你们知不知道韩引弓的部队入城必做劫掠杀良冒功、强暴妇女?何况咱们本就是正经的反贼呢?”
“那便打嘛!”出乎意料片刻的沉默过后居然是单通海第一个呼应。“只是张大龙头现在不是我们不想听你调遣而是军队已经不受控制了家乡子弟兵都不听我们言语了就是借着一股劲顺着官道往西走拉都拉不住……要不咱们一起去濮阳?”
“去濮阳不是不行但能去离狐还是要尽量去离狐。”张行有一说一。“因为我们是倾巢而出打这一仗一旦被韩引弓发现济阴空虚或者吸引到屈突达的注意力很可能会一败涂地……而且便是打赢了也要迅速折回南线去防守韩引弓所以战场选择还是离狐更好。”
“总得试一试。”徐世英也趁势开口。“我们本为此事而来看看咱们能不能一起努力把人拽到离狐去只要拽到离狐就地休整得到补充然后再就地作战便顺理成章了。”
“那就要看张大龙头你这张嘴到底有多厉害了。”单通海瞥了眼徐世英一声叹气。“士卒可不像我们这些头领懂的那么多厉害你一说我们虽然心中畏怯但还是晓得应该搏一搏的……”
“其实未必是底层士卒的事情他们只是太累。”李枢忽然插嘴。“张龙头据我看来反而是那些伍长、什长、伙长乃至于队将他们不光是累更是没了心气不想再作战……这才全军失序的若是能把他们拉起来整个军队说不定也能拉起来转向离狐。”
你不是很懂吗?为什么一开始不管?
张行心中无语面上却只是点点头。
话说张行心知肚明便是眼下李枢和这些头领们答应的很利索可实际上从上到下也都还是有些沮丧和无力。
而张行的真正倚仗和法宝从来都是他在这留守大半年里对这两个郡的保护以及在本地的组织建设还有一些正确策略与出击带来的物资积存……那些被从魏玄定从济阴城内运来的粮食、军械、燃料以及轻易动员起来的两万多部队还有那些两郡内部畅通无阻突破了雨水天气的后勤输送通道才是真正决定这一战胜负的东西也是真正能让东线败军迅速恢复信心的东西。
但是问题在于现在的局面已经糟糕到你不来把人拉走他们的高层就会直接散伙部队就会失控的地步了。这个时候你说我有那些东西徐世英他们也能作证说有不亲眼见到谁会信呢?
谁都知道热粥和胜利的希望更有效但时间过于仓促局势过于急迫只能先耍嘴皮子让这些人看看他的“嘴有多厉害”了。
一念至此张行继续拉着李枢的手向周边人认真来问:“眼下哪里的部队最多?”
“三里外的那个村子里。”王叔勇终于得到机会不等李枢开口便伸手一指。
张行放眼望去只见下午的细雨中远处的村庄头顶云雾缭绕但却没有过多嘈杂声考虑到东线部队的数量几乎可以想见彼处人员堆积却又死气沉沉之态。
“走。”
张行终于松手然后翻身上了黄骠马。“咱们一起过去把沿途所见的尸首和病员给聚集起来病员先放在村子里好生照顾然后送往离狐尸首就在村子边上妥善放置好准备挖坑下葬再尽力把那些基层军官叫来……能做到吧?”
这当然能做到但是确定有用吗?
东线的首领们包括王叔勇在内明显有些迟疑而西线的首领们包括徐世英在内却都毫无表情只是应声而已。
李枢看着这一幕眼皮忽的一跳。
但还没完。
且说对于修行者和生力军来说单纯运送伤病员、搬运尸首和挖坑这种纯粹的体力活不要太简单只是寻找尸首有些麻烦因为你很难区分在雨中睡着的人、昏迷的人和死的人。
故此一行人很快就将几十个伤病员汇集了起来然后又将一个大坑给挖好反而是尸首汇集比较缓慢。
至于这个唤作黄庄的小村落早已经密布军士却在之前挖坑时只在细雨中冷眼看着这一幕不说话。不过当尸首渐渐增多他们也渐渐意识到是要干什么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缓缓爬起来往这个村庄的边缘汇集——生老病死即便是再累再麻木面对着最终归宿的入土也终究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最起码总该想知道死的人里面有没有自己的乡邻故旧吧?
与此同时如徐世英、王叔勇、翟谦、尚怀志之类的人虽然态度各自不同可是在挖完坑后都还是尽量给了张行面子努力去将村庄里的基层军官们纷纷喊来。
便是单通海干站了一会后也终于去帮忙了。
故此放入尸首的大坑旁很快就聚集起了密密麻麻的人这些人因为雨水冲刷似乎称不上脏污但普遍性丢盔弃甲跟全副甲胄外面还套了一件丝绸披风的西线骨干相比明显少了一点生气和鲜活。
不过这两拨人外加那些头领们聚在一起在细雨中看着这些尸首却又不分彼此一时有些物伤其类心生哀恸起来继而甚至有些哭泣声若隐若现。
而就在气氛似乎要导向哀兵之态的时候张行和贾越抬着另一具尸体抵达了。
他将尸首小心运到坑中认真摆好然后听着哭声面色不变心中却情知不能再等而出了尸坑以后更是稍微环顾四面便忽然越众往一个方向走去。
周围人无论如何都晓得这是张大龙头也都纷纷避开只用或麻木或期待或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位穿着甲胄、披着丝绸披风的人穿过细细的雨线走到尽头然后踩着一个早已经湿透的柴火垛轻易跳到了村庄边缘一家农户低矮的侧屋屋顶上。
来到这里张行居高临下看了一圈下方渐渐安静而只是稍微沉默了一会他便扶着惊龙剑严肃开口乃是用了真气加持声音宏亮一时震于村野:
“诸位人总要死的但死的意义不同我看一本小说里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红山或轻于鸿毛。’为大义而死为乡里百姓抵抗暴魏官府而死不管是怎么死的都比真龙所化的红山还重;替官军卖力替欺压百姓的大魏官府去死就比大雁的一根毛还轻。今天我们要安葬的这些袍泽就是为东境百姓抵抗暴魏官府而死的他们的死是比红山还要重的!”
细雨中有人打了个激灵有人依旧麻木还有人觉得跳到屋顶上的这个人说话有些啰嗦。甚至有些人心中冷笑了一下完全不以为然。
但依然有一部分人稍微咽了下口水然后严肃了许多而严肃是会传染的。
具体到整个雨幕下的场景就是整体上忽然骚动了一下接着忽然又安静了许多。
“我知道一定有人想说你满口大义只是想哄我们去死是不是大义难道是你空口白牙说了算吗?你是至尊下凡吗?”张行环顾下方声音依旧宏亮清晰。“我当然不是至尊下凡……但是大义在我们这难道不是天下人公知的事情吗?难道不是至尊也该承认的事情吗?
“大魏朝廷一亩地征两亩的税老百姓穷的吃土这不是苛政?徭役不断三征东夷死伤无数每家每户都有认识的人一去不回这不是暴虐无度?而我们黜龙帮起兵抗击暴魏救民于水火!难道不是大义所在?若是真有哪个至尊敢说大义不在我们那他也不配再列位至尊了!”
这时候一道闪电划过张行趁机歇了一口气数个呼吸后雷声如约轰隆隆作响很多被张行言语吸引的人也都被雷鸣惊醒一时抬头去看并不算乌云密布的头顶。
雷鸣之后雨水渐渐有些发急这位大龙头继续来言却言简意赅:
“诸位你们告诉我这些为了将东面几个州郡从暴魏手下解救出来而披甲执锐离家出征最后因为跟官军作战死在这里的这些兄弟是不是了不起?是不是一死重于红山?!”
这一次骚动声小了很多。
有趣的是不光是这些小首领很多原本在路上相会并没有太多认可姿态的头领此时反而如白有思一般看着这位西线大龙头目光灼灼起来。
有的时候就是需要有人简简单单的告诉你你做的那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事情其实都是对的你的那些付出和牺牲都是了不起的。
“暴魏必亡抗魏者自生大义!”张行举起一根手指言语如陈述着某种简单事实一般肯定。“咱们这次东征虽败犹荣官军虽胜也迟早要遭覆灭!”
接着他的言语复又变得诚恳起来:
“而诸位也请务必听我一言我真的在南面离狐给大家准备了足够用的粮食、木炭、帐篷、武器只是甲胄少了一些需要诸位尽量自己带上……须知道甲胄是很宝贵的……有人说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有至尊在上有铠甲在胸有大义在前这时候只要迈开双腿去取功勋便能公私两便得偿所愿那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诸位兄弟咱们一起把这些一死重于红山的兄弟给埋了然后擐甲在身就随我走吧!”
听到这里别人不知道就在柴火垛旁边的李枢莫名一个哆嗦好像也被雨淋病了一般。
ps:说来惊悚……《黜龙》两万均了……